作者:刘梦慈 李念

　　人工智能技术在近60年间飞速发展，人工智能的未来会向何处去不仅是技术的挑战更是哲学中伦理面临的新问题。作为研究人类生存之道的中国哲学将会与人工智能擦出怎样的思想火花？追求“天人合一”“顺势而为”的道家哲学对规范人工智能的技术界限能够提供哪些思想资源？

　　日前，在以一场线上的隔空对话中，博古睿研究院副院长、北京大学博古睿研究中心联席主任宋冰与洛杉矶罗耀拉大学哲学教授王蓉蓉透过中国哲学的视角探讨人工智能的伦理未来。在此中国哲学的智慧与人工智能相遇，激发了听众从中国哲学的视角探讨人工智能伦理未来的遐思。

　　在人工智能技术领域，中国与美国居于世界第一矩阵。人工智能是思考人脑延伸的科技领域，而哲学是思考人与世界关系的人文领域，智能和智慧的交汇点都在于如何为人服务，为人和非人关系做规划。如何让分别属于人工智能科学、工程学、计算机心理学、认知科学、脑科学、心灵哲学领域的学者融入一个相互推动和融合的学术生态圈，是一种有意的尝试。而宋冰就率先做了这样一个“媒人”。此间“开辟思想市场”的责任在她努力下结出了《智能与智慧——人工智能遇见中国哲学家》这个硕果。

　　如何将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学者同框讨论？4月17日在陆家嘴读书会上，宋冰介绍，两年前，博古睿研究院就有意促成两个领域的交流，因此，前后举办了十多场讲座以启动这场融合。“一开始就是‘鸡同鸭讲’。”宋冰坦言，固有的话语体系以及无形的学科壁垒让彼此阵容并不待见。

　　中国哲学领域的学者居多，分布在海内外，如大家熟知的赵汀阳、何怀宏、张祥龙、姚中秋、李晨阳、干春松、王蓉蓉；而人工智能领域的则是中国科技大学实验室主任、教授陈小平，卓尔智联研究院执行院长、武汉大学计算机学院教授蔡恒进，中国科学院自动化研究所研究院、类脑智能研究中心副主任曾毅。在山东大学的贝淡宁、在美国的安靖如两位非华裔哲学家也参加了这场方兴未艾的讨论中。

　　蔡恒进告诉记者，哲学家的思维常让科学家有启发，比如他从牟宗三哲学中借鉴了“坎陷”概念，形成了自己的“认知坎陷”，以推进意识如何作用于人脑的研究。曾毅则从人类和人工智能和谐共生角度提出了互动四原则。

　　在博古睿研究院中国研究中心与中信出版社共同策划出版的新书中，17位学者跨界参与了智能与智慧的交汇，“这本书最大的意义在于帮助推动了一个新的思想市场的生根发芽”，而积极的效果就是，在人工智能伦理这一全球性的议题面前，中国哲学界学者有了为人工智能注入新的思想活力的强烈意识。“一位研究儒学的学者起初非常不以为人，此后主动关注这些话题了。”宋冰这里很很多彼此消除认知屏障的故事，“现在，一旦有新事物产生，他们彼此会打电话沟通聊天。”

博古睿研究院副院长、北京大学博古睿研究中心联席主任宋冰（左），洛杉矶罗耀拉大学哲学教授王蓉蓉（右）

　　美国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曾指出，以人类能动性和个人自由意志等理念为根基的西方哲学在新技术时代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我们不仅仅在经历技术上的危机，也在经历哲学的危机”。宋冰指出，17-18世纪西方哲学所建构的人类中心主义传统难以回应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带来一系列新地哲学命题，例如：人和机器的边界在哪里？机器是否会拥有与“人格”类似的道德属性？因此，“他们（部分西方哲学家）开始去质疑以前自以为是真理的一些东西”，“能动性、主体性、自主性这些哲学概念开始被重新审视”。王蓉蓉赞同宋冰的观点，“西方哲学家研究人工智能伦理逃不出三个框架，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的德性论、康德的绝对命令和功利主义的幸福观”，“它们都是基于实体，从人的个体出发研究人与人工智能的关系，这太单薄了，难以破解人工智能时代面临的伦理问题”。

　　面对西方哲学在指导人工智能伦理方面遭遇的困境，王蓉蓉认为中国哲学能够为此提供宝贵的思想资源。“中国哲学从‘关系’出发研究人的生存之道，讲的是人跟物的关系、人跟自然的关系、人与世界的关系，人与万事万物的关系”，因此，中国哲学不是站在人类中心主义的立场上，从人机对立视角研究人工智能的伦理议题，而是从“共生”的角度，将人作为自然和宇宙的一部分，以非人类中心主义的立场审视人工智能与人的关系。

　　这为人工智能的哲学思考开辟了新视角，例如，在面对人被机器智能代替这一伦理风险时，宋冰感到中国哲学家并不像西方哲学家那样焦虑。“基于非人类中心主义的传统，中国哲学一向认为，人并非宇宙和世界的主宰，而只是在大自然中的一种存在形式。因此，如果有一天人工智能超越人，也无非是自然界中多了一种比人更强大的存在，“这早就有了，无需惊恐。”并且，中国哲学从“关系”的立场出发，认为人机并非一定是对抗的，机器智能超越人类智能并不意味着它会来伤害人。这一点，陈小平就在书中介绍了近年来提出的“融差性思维”。

中国哲学从‘关系’出发研究人的生存之道，将人作为自然和宇宙的一部分

　　近年来在美国教授中国哲学令王蓉蓉感到越来越多的美国人对道家思想感兴趣，“在美国哲学界作比较哲学研究的，六七成在研究道家哲学，中医和武术也在美国民众中推广了道家文化”。王蓉蓉认为道家哲学之所以在美国社会流行是由于它具备一定的普适性，“道家的哲学思想能够帮助人懂得社会，也能够使人的心理得到安抚”。从一开始教儒学到如今只教道家的王蓉蓉在美国家中给听友们分享了从道家哲学视角切入人工智能伦理的思考。

　　道家哲学从伦理和精神的角度，而非物理的角度去理解人的生命。在此意义上，王蓉蓉认为人工智能与人有根本区别，人工智能无法完全复制人。“道家将人的生命理解为‘精’、‘气’、‘神’的合体，这与现代西方科学从物理角度看待人的生命有很大区别”。“气”是中国哲学中的独特概念，“道家哲学首先将生命视为‘气’的流动，人活着是‘气聚’，而生命的终结表现为‘气散’”。王蓉蓉指出“气”在中国哲学的语境中是道德的、动态的。如孟子所说的“浩然之气”，“他不仅是说你是一个身体健康的人，而是认为你是一个道德的人。”而“气”的流动还代表着人与环境的交互，“人是在与环境的互动中展现生命力的，因此，道家对生命的理解讲究‘顺势而为’”。此外，道家哲学对于生命的理解特别注重“精”和“神”，“《黄帝内经》中就把人的身体和精神实体联系在一起视为完整的生命状态”。

　　王蓉蓉认为道家哲学的生命观为理解人工智能和人的关系，回答人工智能是否能代替人这个问题提供了崭新的视角。“道家哲学认为人类生命不仅仅是简单的信息、数据和网络的组合体。人的生命本身是非线性的、动态的、自我组织的复杂系统。人脑不仅做出逻辑的决策，而且做出情感的复杂运算，这是机器所不能做到的。”

王蓉蓉指出，“气”是中国哲学中的独特概念（直播截图）

　　人工智能技术的终极目的是什么？仅仅是人创造出来以满足人的功利欲望吗？王蓉蓉指出，道家哲学对回归人真实本性的追求，或许能够启迪人工智能的终极目的。在道家哲学看来，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人的目的本身就是接近自然，是求“真”而不是求“欲”。“道家思想对人性的关注帮助我们在新技术时代回归生命根基”，王蓉蓉谈及当下在新冠肺炎疫情中的思考，现在美国有一句话是“stay home, save life（待在家里，拯救生命）”，这句话在现代生活中听起来很奇怪，待在家里怎么能把人命救了？然而，在这样危机的时刻，正是回归家中能够挽救生命。“这就是道家哲学所说的‘返根’，回归人本性才是对生命的最根本的保护。”

　　王蓉蓉指出，道家哲学求“真”的思想启迪了人工智能技术发展的终极目的。道家哲学讲人的本性是自然，因此，人不能够用人自己创造的巧智来干扰天性，而要“安时处顺”，遵循天道。在此意义上，人工智能技术发展的目的不应当是人创造出来以打破自然秩序，以满足人的功利欲望。

　　王蓉蓉以道家哲学的洞见提出，“人工智能的终极目标应该是建造能够模仿人类智慧的机器，以便让人更加接近道和大自然”。

王蓉蓉提出，人工智能的终极目标是让人更加接近道和大自然（直播截图）

　　*中国科学家设计的采草莓机器人比西方机器人更能适应环境

　　道家的阴阳哲学为人工应对环境变化提供技术思路。“阴阳智慧扎根于将宇宙视为生生不息的系统的有机概念”，在这样的系统性思维中，“自我组织和自我稳定以系统和环境的相互交往为前提”。王蓉蓉以中国传统文化中“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中的“御”为例，解释了道家阴阳哲学的系统论的思维。“庄子说‘万物一马’，也就是万事万物就像马一样，而人的一生应对万物就如一个骑手去驾驭马，如何做一个好骑手呢？判断马儿好不好是第一，探知天时和地况如何是第二，调整好御马时的心态是第三，只有将各种因素统合起来，顺应马性，才能得心应手得驾驭。”

　　道家阴阳哲学以开放性的系统思维应对外部环境变化的思想已经应用于人工智能技术的创新。王蓉蓉举例说，“在设计采草莓机器人时，中国科学家借用道家阴阳哲学思想，对人工智能机器人的环境适应性的予以关注，给机器人设定了融差度，使机器人在采草莓时能够根据不同的外部环境来协调。结果证明，这一技术设计比西方科学家以数学计算为基础的精确化思路更好。”

采草莓机器人

　　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需要哲学的指导，中国哲学的非人类中心主义立场或许能够为人工智能的哲学思考打开新天地。“中国传统思想总是在告诫我们什么是最重要”，在新技术时代，讲究回归本真的中国智慧也或许能够帮助人们克服面对新技术快速发展中的惊慌失措。宋冰和王蓉蓉在太平洋两岸发出了同样的感慨。

　　作者：刘梦慈 李念